Sunday 15 February 2009

『譯作 · A PAINFUL CASE』



悲痛的往事(节选)


[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译 / 顾忆青


(译文) 修订本

(感谢 Shannon 的指导)


走到麦迦津山的山顶时,他停了下来,沿着河流向都柏林望去,寒夜中的城市泛着宜人的红光。他朝山坡下看去山脚下那座公园围墙的阴影里,依稀可见横躺着的斑驳人影。那些用金钱换来的隐密艳情,使他陷入绝望之中。他自己那正人君子的生活苦恼不已,他觉得自己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有人似乎爱上过他,然而他却拒绝给予她生命和幸福。他给那女人定下了“不知廉耻”的罪状,致使她在羞愧中死去。他知道公园围墙那些人正注视着他,巴望着他赶快离开。谁也不需要他,他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他将目光转向那条灰暗中微光闪烁的河流,河水正朝着都柏林蜿蜒流淌。他看见河对岸的一辆货车正迂回驶出国王桥车站,如同一条弯曲蠕动的蚯蚓,顶着火焰般赤红色的脑袋,倔强而又费力地穿过夜色。货车缓缓从他视线中消失,但机车吃力沉闷的嗡嗡声仍在耳畔,似乎在重复着她名字的每一个音节。

他转身按原路返回,机车那富有节奏的声响仍不绝于耳。他开始怀疑记忆中的那一切都是不是真的。在一棵树下,他停了下来直到这轰鸣的节奏声逐渐淡去。黑暗中,他感觉不到她在自己身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又听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听到:夜,出奇地静。他再次去听:还是出奇地静。他觉得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原稿)


当他走到麦迦津山的山顶时,他停了下来,沿着河流向都柏林望去,寒夜中的城市泛着宜人的红光。他朝山坡下眺望,只见山脚下,那座公园围墙的阴影里,依稀可见横躺着的斑驳人影。那些用金钱换来的隐密艳情,使他陷入绝望之中。他那正人君子的生活令他苦恼不已,他觉得自己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有人似乎爱上过他,然而他却拒绝给予她生命和幸福。他在心里给那女人定下了不知廉耻的罪状,致使她在羞愧中死去。他知道公园围墙边躺着的那些人正注视着他,巴望着他赶快离开。谁也不需要他,他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他将目光转向那条灰暗中微光闪烁的河流,河水正朝着都柏林蜿蜒流淌。在河的对岸,他看见一辆货车正迂回驶出国王桥车站,如同一条弯曲蠕动的蚯蚓,顶着火焰般赤红色的脑袋,倔强而又费力地穿过黑暗的夜色。货车缓缓从他视线中消失,但机车吃力沉闷的嗡嗡声仍不绝于耳,似乎在重复着她名字的每一个音节。

他转过身去按原路返回,机车那富有节奏的声响在他的耳畔轰鸣。他开始怀疑记忆中的那一切都是不是真的。在一棵树下,他停下了脚步,等这轰鸣的节奏声逐渐淡去。黑暗中,他感觉不到她在自己身边,耳边也没有了她的声音。他又听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听到:夜,出奇地静。他再次去听:还是出奇地静。他觉得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原文)


A Painful Case

(Excerpt)


by James Joyce


When he gained the crest of the Magazine Hill he halted and looked along the river towards Dublin, the lights of which burned redly and hospitably in the cold night. He looked down the slope and, at the base, in the shadow of the wall of the Park, he saw some human figures lying. Those venal and furtive loves filled him with despair. He gnawed the rectitude of his life; he felt that he had been outcast from life's feast. One human being had seemed to love him and he had denied her life and happiness: he had sentenced her to ignominy, a death of shame. He knew that the prostrate creatures down by the wall were watching him and wished him gone. No one wanted him; he was outcast from life's feast. He turned his eyes to the grey gleaming river, winding along towards Dublin. Beyond the river he saw a goods train winding out of Kingsbridge Station, like a worm with a fiery head winding through the darkness, obstinately and laboriously. It passed slowly out of sight; but still he heard in his ears the laborious drone of the engine reiterating the syllables of her name.

He turned back the way he had come, the rhythm of the engine pounding in his ears. He began to doubt the reality of what memory told him. He halted under a tree and allowed the rhythm to die away. He could not feel her near him in the darkness nor her voice touch his ear. He waited for some minutes listening. He could hear nothing: the night was perfectly silent. He listened again: perfectly silent. He felt that he was alone.


关于作者:James Joyce


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和诗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意识流”宏篇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 1922)在世界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的代表作还有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 1914)、《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1916)、《为芬尼根守灵》(Finnegans Wake, 1939)。

尽管乔伊斯一生大部分时光都远离故土爱尔兰,但早年在祖国的生活经历却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所创作的小说大多根植于他早年在都柏林的生活。他谙熟欧洲大陆作家作品,受易卜生影响尤深,并渐渐表现出对人类精神世界特殊的感悟及对家庭笃信的宗教和自己生活环境中的习俗、传统的叛逆。大学毕业后,曾与当时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有所接触,不久即成为其对立面。同年,迫于经济压力及为摆脱家庭宗教和自身狭隘环境的束缚,自行流亡到欧洲大陆,先后在法国、瑞士、意大利过着流离的生活,广泛地吸取欧洲大陆和世界文化的精华。乔伊斯是用英文写作的现代主义作家中将国际化因素和乡土化情节结合最好的人,他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民族对国家的热爱,深深感动着爱尔兰人民。


作品主题:


这个世界是否存在着达菲先生所喜欢的事物呢,他认为就是“过去”。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去”或“往事”是乔伊斯非常喜欢用的一个概念,往往意味着幸福的回忆,但这个概念实际上是非常抽象而空洞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乔伊斯只是在某种象征的意义上使用它,用来反衬“现实生活”的绝望与无趣。在达菲先生看来,他内心的绝望感的最重要的来源就是世界的与人的精神的双重“混乱”。为了与这种无处不在的混乱相抗衡,他用自己的全部生活建立起个人的“清洁”与“秩序”,就象陀思妥耶夫所说的那样,希望在无望的人间建立起上帝的天国。而他把自己一生的全部奋斗与抗争,耗费在整理自己的居室的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代偿行为”,也是一个充满反讽的寓言。他的房间越清洁,他个人心灵的自闭壁垒也就越厚;他自以为是的步伐越坚定,他内心的迷茫感也就越深刻。他看上去忙得很,工作,看书,写作,参加墓地仪体告别仪式,在圣诞节访问他的亲戚,甚至他还去剧院听音乐会,他这样做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避免自己处在“闲暇”之中,与其说憎恶“闲暇”和无所事事,不如说他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以为乔伊斯的用意是为了让这段离奇而温馨的情感纠葛来测量一下主人公达菲先生的虚无的深度。所以,在《悲痛的往事》中,悲剧的主角并不是埃米莉·辛尼科太太,而恰恰是达菲先生本人。达菲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他活着,而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死了。他没有了爱欲,没有了生活的动力与激情,甚至丧失了基本的意愿。假如说,达菲的身体与精神状况已完全麻木,他的悲剧性也许还没有那么深刻。问题在于,他理智还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荒谬,他与爱米莉的交往显然不完全是被动的,他甚至主动接近对方,“抓住机会同她亲热一番”,只有当对方表现了明显“爱情”的信号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死去,没有任何能力。这一点,我们在埃米莉死后,达菲的追悔与悲伤也可以看得比较清楚。我个人认为,尽管乔伊斯在篇小说中使用了淡淡的揶揄和讽刺,但达菲先生的精神状况正是这个时期乔伊斯本人的真实写照。

(格非:都柏林人》小说讲稿)


延伸阅读:

A Painful Case
from James Joyce "Dublin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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